天风吹我

𝙉𝙤𝙩𝙝𝙞𝙣𝙜 𝙗𝙪𝙩 𝙡𝙤𝙫𝙚.
“永远爱你是我说过”

[执光]三更时分柳树前(一发完)

*一个关于冤家路窄的故事。

*温馨向。

*“三更时分柳树前,风花雪月在笔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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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陵光被人推醒时,第一感觉是眼前黑乎乎的一片,第二反应是脑袋好疼。旁边的人粗鲁地把他从船上拉下来,推搡着前进。陵光试着活动自己的手,意料之中被绑在了身后,由于被黑布蒙着眼睛,他无法观察周围的地形,更不能想法子逃脱。脖颈处隐隐作痛,陵光心里不断咒骂这帮土匪,下手也太狠了些。

 

  陵光是在运送药材的半路上遭到了土匪的袭击,陵家经营药铺有些年头,是祖上传下的家业,这条路陵光之前也走过,并未有过问题,没想到今日出了差池。土匪声势浩大,身上都带着家伙,个个面目张狂,随行的伙计很快吓破了胆,求饶的求饶,逃跑的逃跑,陵光本想持枪突围,被人从身后击中颈脖,当即晕了过去。

 

  看样子是到了土匪窝,不断有人招呼着陵光身边的人,陵光眼前隐隐绰绰现出几个人影。

 

  “五爷,这回终于逮着陵家少爷了。”这个声音纤细而稚嫩,估摸着也就是打下手的角色。

 

  “三爷四爷他们呢。”对面的人嗓音清亮,听着倒有点书生气。

 

  “他们派陵家的小伙计送信去了,马上就到。”

 

  “好,你先把这小子带过去吧,好生看着。”

 

  “是。”

 

  陵光一声不吭,他自知处境危险,只能任人摆布。那位被称为五爷的人像是对陵光的表现很感兴趣,走了几步又回过来唤住了他们,“你可是叫陵光?”

 

  陵光点头。

 

  “莫非你是个哑巴?”

 

  “不是。”许久未开口,陵光的声音有些沙哑。

 

  “果然是大户人家出生,什么世面都见过。你可比昨日那小子镇定多了,那小子被绑了来倒也不怕,就是话多。”五爷哈哈大笑几声,拍了拍陵光的肩膀,“你放心,只要陵家舍得那几千块大洋,包准让你完好无损地回去,带过去吧。”

 

 

  房间里的油灯光色温暖,和空气中的清冷全然相反。陵光刚刚被摘掉黑布、解掉绳索推进房间,缓了一会儿才定过神来,他的视线立马集中在了那个坐在床上拥着衾,盯着自己的人。

 

  陵光脱口而出,“执明——”,惊讶与冷漠兼有。

 

  在钧天镇执家与陵家是有名的死对头,两家的怨仇要追溯到上上一辈的人,本来执、陵两家的祖辈合伙开了药材铺,生意兴隆,和和气气,有一年年终结账时,不知怎么的钱财数目对不上,钥匙只有他们二人有,明里暗里也就怀疑起对方,最终一拍两散,各自立业。到陵光父辈时,两家生意又存在竞争,关系更加剑拔弩张。到了执明、陵光这一代,打小两人就不对付。

 

  执明的脸大半埋在被中,看不清神情。两人视线交汇后都冷哼一声,转过头去。

 

  陵光忆起幼时,执明在大庭广众之下拉起自己天生蜷曲的头发,笑嘻嘻地问他,“你是个女孩吗?”气得陵光追着他跑了三条街,最后没能追上。

 

  执明想起在私塾读书时,自己贪玩背不上书,夫子罚他在门口单脚站立、双手平伸,《论语》压在头上,掉下来一次就要用戒尺打一次掌心,陵光那天故意喊着要如厕,来来回回总要“不小心”撞上他。

 

  再稍大些,两人在钧天镇碰上了,也是各走各路,背后都要暗暗比较一番。

 

  没想到,偏偏在最落魄的时候碰见了最不想见的人。

 

2.

 

  陵光绕着屋子转了几圈,房间不大,仅放了一张床,两张椅子,一张圆桌和其他用品。窗子都是从外面就封上的,根本推不开,门外也加了锁,还站着刚刚送他过来的小匪徒。陵光颓丧地坐下,眼下只能等待了。命把握在别人手上的滋味让陵光整颗心漂浮起来,就像立在深不见底的悬崖边,试探着投下一颗小石子,什么声音都被吸入虚空,唯有黑色的浓雾攀升上来,连绝望都是无声的。

 

  “哎,你怎么睡。”执明出声打破了两人之间的沉默。他前天深夜从酒楼里喝完酒出来,站在路边大吐特吐,刚刚吐舒坦了,就被人捂住嘴鼻,拉到这土匪窝里了。

 

  陵光没有作答,因为他也答不出。仅有的被褥都在执明身上,若是说同睡,陵光觉得别扭。外面寒风呼啸着在天地间肆虐,屋内连暖炉也没有,这个夜晚注定不好过。

 

  “罢了罢了,两人挤一挤暖和点。”执明心底坦荡,既然都是落难之人,那些过往恩怨暂时就一笔勾销,出去了再重头算起。

 

  陵光却误解了执明,执明天性乐观,平日里养尊处优,沾惹上了些许浮华气,说话略有些油腔滑调,他的本意是好的,传到陵光耳中就变了味,倒好像是陵光求着要执明分享半个床位。

 

  执明也很不解,为何自己服了软给陵光台阶下,可对方却更生气了。

 

  最后的结果是两人各裹着一床被子睡,好在床的大小足够。似乎是下雪了,雪片落在窗子上飒飒有声,执明冷得根本无法入睡,每次要坠入梦乡,总会又惊醒,他翻来覆去折腾,身心都很疲惫。陵光却是一点动静都没有,面朝着墙壁好像睡得很安稳。执明在心里嘀咕,难不成叫陵光就继承了朱雀的火性?奇也怪也,自己名唤执明可是怕水怕的要命。

 

  第二日陵光醒来时已经接近正午,他浑身乏力,脑袋昏沉,也不想露了怯,勉勉强强穿衣起身。执明已经整衣以待,坐在桌前百无聊赖地玩弄手指,一眼也不瞧陵光。

 

 

  中午送饭的人在门外和看守的人闲聊几句后才进来,门开的那一刹那,大地银装素裹的白微微刺痛了陵光的眼,他最爱雪天,白茫茫一片真干净。

 

  陵光好声好气地与匪徒们商议,带着枪支的三个匪徒年纪都不大,孔武有力,面色看上去也和善。三人有枪在手,不怕陵光逃掉,相互对视了一番便同意他到外面空地上透透气,执明也相跟着出来站在廊下。

 

  陵光趁机观察,结果大失所望,这个土匪窝建成村舍的模样,此处大概居于正中地段,远远还能听到交谈声,而他是从船上下来,说明此处极有可能建在岛上,就算奇迹发生,他能从后面三人的枪下脱身,也逃不出这岛。陵光蹲下身抓了一把雪放在额头,刺骨的冰凉稍稍减轻了他脑袋的沉重感。

 

  执明刚才听陵光说话时,便察觉到他的无力,想必是冻着了,现在见他又直接拿雪敷头,几步上前抓起陵光的手把他往房里带,陵光踉踉跄跄随着执明。

 

  陵光胡乱吃了几口饭后便又重新躺回被中,执明看他还执拗地只盖一层被子,又气又觉好笑,上手把他那层也给陵光盖上。窗外寂静无声,陵光重新陷入梦境,无边无际的空洞感在执明周身缠绕,像只网紧紧缚住他,把他的心也软化了。这样静悄悄的日子在他是不常有的,他喜爱热闹繁华,人声鼎沸,到哪里都有人簇拥应和,一不留神,莫名其妙的伤感情绪沿着缝隙钻进他的心中,泛滥成灾。

 

  为了防止伤感蔓延,执明转而去盯着陵光看,陵光双颊发红,更显得他唇红肤白,高挺的鼻梁弧度秀美,耳朵也像他的脸一样,圆润又小巧,在阳光照耀下仿佛能窥见血管,感受到其间汨汨流动的滚烫的热血,他若是穿上红衣不知该是怎样的绝色,又或者他若是个女子,娶回家也是极好的。想到此,执明赶紧打断自己的思绪,眼神四处飘忽,不知不觉间又回到了陵光的脸上。

 

3.

 

  “喂,快给我去找大夫来。”执明拍门冲外面的人大喊道。陵光睡了一下午面色仍旧发红,刚刚执明用手背探了一下他的额头,烫得灼人。

 

  “出了什么事?”门外还是那个声音稚嫩的小土匪。

 

  “陵光他病了,烧得厉害。”

 

  “捱一捱就过去了。”

 

  “你最好快点给我叫人过来,否则我就拿油灯烧了这个房间,你信不信。”执明气极,又用手在门上锤了几下。

 

  小土匪没接话。执明又改用脚踹门,“要是陵光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你们一个铜板都拿不到。”

 

  “等送饭的来了,我叫他找人去。你乖乖呆着,否则别怪等会儿我们动粗。”

 

  

  这个土匪窝里的人应有尽有,他们的密探伪装成各种身份的流浪人,其中也不乏些江湖郎中。来者个子矮小,脸上有颗大痦子,执明虽然心思不在家业上,但纸上的连翘、金银花、甘草等他还是熟悉的。江湖郎中态度和善,吩咐送饭的人给陵光煎药后离去。

 

  药送到时,执明小心翼翼地喂给陵光,良药苦口,陵光终于不再冷冰冰,皱紧的眉头使他多了些活气。

 

  晚上,陵光迷迷糊糊中感觉到执明躺在身边,还帮他掖了掖被角。再睁开眼,天色已大白,陵光喝了药后效果显著,脑袋清爽许多,但身上却因为出汗黏糊糊的,他正纠结到底怎么开口时,执明醒了过来。

 

  “感觉怎样了?”执明说话时顺带上手试了试陵光的额头,已经退烧。

 

  “好多了。”陵光打小就自立,此时对两人亲密的距离、动作有些排斥,但想到昨日执明看护自己很是用心,根本不计较那些过去的恩怨,若是他再别别扭扭,就显得小人之心了。

 

  “你饿了吗?”

 

  经执明一说,陵光顿感腹中空空,便点了点头。执明穿衣下床,“我去叫他们送点粥过来。”

 

  “执明。”

 

  执明正在低头扣长衫,“嗯?”

 

  “你帮我和外面的人商量商量,我想洗个澡。”

 

 

  执明将挂在脖子上的玉给了门口那个被人唤作小马的土匪,执明和陵光身上值钱的都已经被拿走了,唯独这块玉藏在衣领中没有被翻出。小马年纪轻,拿了执明的玉便对执明的要求几乎是有求必应,很快就将木桶、热水提在门口,开了锁让执明拿进去,他自己端着枪站在不远处,防止执明趁机逃走。

 

  陵光泡在木桶中,畅快地叹了口气。执明背对着陵光,脑子里不由浮现出陵光白皙的皮肤,水声潺潺,执明的心里也好似生出了一片海,田埂般的浪花追逐着打在岩石上,咚咚有声,像极了十几岁时在街上偶然撞到心仪的姑娘。

 

  4.

 

  土匪将执明、陵光绑来,无非是要钱财,派人给执、陵两家送信后便不管了他们,只让小马和另一个人轮班看着。

 

  执明、陵光落得自在,大有“山中不知岁月长”之感。小马偷偷给他们送了棋来消磨时光,厮杀一盘后,“臭棋篓子”执明便嚷着“不下了,不下了”。

 

  两人开始谈天说地,运气好的时候还能得着小马送的一壶酒,你一杯我一杯,你一句我一句,酒不醉人人也自醉,再和衣睡去,不理朝夕。

 

  执明讲起村镇西边的金水河,夕阳西下,霞光映红半边天,连着金水河成了副美景,河边芦苇荡荡,晚来清风拂过,水的凉气,叶子的香气一同袭来,人的五脏六腑像被洗涤过一番。这场景陵光也是熟透了的。

 

  但执明说的却是金水河边的一株柳树。

 

  “你可知那柳树有一个美丽的传说?”

 

  陵光摇头,“不知。”

 

  “据地方志记载,有一男子名曰慕陵,他约了心上人金水河边相见,心上人久等不至,河水突然暴涨,慕陵不肯离去,便淹死于河中。后洪水褪去,那地方便长出了一株柳树,每年暮春时节,到了他们相约的那天,柳叶便会一夜脱尽。”

 

  陵光初以为真,听到后来也就明白这是执明的玩笑话,“巧了,这个故事我也听过,不过它有另外的名字,叫做——尾生抱柱,至死方休。”

 

  两人心照不宣,大笑几声,接着又谈起另外的事情去。

 

  古人观棋,一局便是千年,时光浩浩荡荡,大江东去,不舍昼夜,若是千年化为那一日,便是闲敲棋子落灯花,且以深情共白头。

 

5.

 

  土匪关了执明、陵光大半个月,与执、陵两家商议好交钱时间后,仍旧是蒙住他们的眼,先用小船送他们出去。船舱内寂寂无声,陵光仿佛看到了留着水滴的竹篙、泛起波纹的水面和执明多情含笑的双眸,心中五味杂陈。

 

  登船上岸前,执明突然开口道,“陵光,这像不像在办喜事。”

 

  陵光点头,接着又反应过来执明看不见,“嗯”了一声,也亏得是执明,性命攸关的时刻还能开玩笑。

 

  “你配红色,真好看。”

 

  陵光莫名,自己从未穿过红衣,也未曾吐露过喜爱红色之意,执明这句没来由的话倒让陵光紧绷的弦放松了些许,想不到执明也会怕糊涂。

 

  土匪们守信,拿了大洋后地将陵光送回到了陵家,执明送回了执家,并放言不再动钧天镇。陵家上下无不欢喜,陵光的父亲更是老泪纵横,难得抱住儿子痛哭了一场。

 

  等陵光舒舒服服地睡一觉起来,已是第二日的下午了。

 

  门外的仆役说大清早有人送来了一个包裹给少爷,来人说陵光少爷一看便知。

 

  陵光狐疑地接过蓝布包裹,拆开来后里面是叠得整整齐齐的红色长衫和一封信,信没有封口,陵光将其中的纸拿出,“三更时分柳树前,人约否?”字写得洋洋洒洒,确实一看便知,是执明的手笔。

 

  仆役阿根看自家少爷对着那张纸又是笑又是怒地沉思了许久,不禁好奇,偷偷侧目瞧了瞧,上面的字他也认不全,只看懂了“三更”与后面的“人”三字。这是何意?莫非少爷又被人盯上了?阿根放心不下,也不敢私自告诉老爷,就自己守在侧房。夜色浓厚,透过窗户可见陵光少爷房内的油灯还在亮着,但阿根终究敌不过睡意,打了个瞌睡。街上传来的更夫打更的声音将阿根惊醒,已是过了三更,他推开门,外面漆黑一片,陵光少爷也已经熄灯。阿根放下心头重担,长舒了口气。

 

  再躺到床上时,阿根却睡不着了,他闭目休息,也不知过了几时,院内传来刻意放低的脚步声,阿根悄悄凑到窗前,只见陵光少爷提着个灯笼,快步走进了房间。

 

  阿根恍然大悟,原来少爷是去赴三更之约了,不知约的是哪家如花似玉的小姐呢?




  6.

 

  陵逸最近很是忧愁。

 

  儿子陵光自打从土匪窝出来后,便经常夜半才归,行为举止颇为怪异,偶然问起,也是支支吾吾很快就岔开话。毕竟是在眼前看着长大,陵逸知晓能让陵光这般情怯的事情肯定不简单。而镇上近来也有流言传出,说陵家和执家有意和解,陵逸派阿根究其根源,原来是更夫看见陵家少爷---陵光与执家少爷---执明深夜同游,这缘分估摸着也就是他们一同被绑时结下的。

 

  陵逸叹了口气,窗外夜色已深,陵光还未归。

 

  “爹——”陵光进屋前就发现自己屋内亮着灯,还暗笑自己走时太匆忙,没想到推门进来却看到了父亲。

 

  “光儿。”

 

  “爹怎么还没睡?”

 

  陵逸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陵光打小就是个重情义的孩子,幼时玩伴裘振举家搬迁时,当时他不哭不闹,别后却躲在房间泣不成声,缓了好一阵子才算平静下来。尤其这一段偷偷出去会执明的日子,陵光明显愉悦许多,步伐轻盈,嘴角常含笑意。陵逸于心不忍,罢了罢了,还是等他自己开口吧,“晚上睡不着就想着来看看你。”说着站起身来,“夜深了,你也早些休息。”

 

  陵光送走父亲,合上门长舒了口气,今日又算是躲过去了。躺倒在床上的陵光很快就涌上睡意,他蒙胧中想起今日执明一直吵嚷着要他重新买块玉佩,当初为了给陵光行方便执明把玉佩送给了小匪徒小马,虽说执明自己也受惠颇多,但这账硬是算到陵光身上。玉和堂的那对龙凤玉佩看着倒是不错,改日去瞧瞧···

 

  7.

 

  春风送暖,绿意如烟云点点氤氲苍穹大地,仿佛一觉梦醒,姹紫嫣红,层林尽染。

 

  金水河边的那株柳树也已抽芽生叶,枝条垂下绿丝绦,像低头梳洗的豆蔻少女,即使静止不动也是人间绝妙风景。偶然水面泛起涟漪,映在河面上的蓝天白云微微浮动,化为金色鱼儿尾上的一抹斑斓。

 

  陵光与执明坐在河边一块光滑石头上,背后的芦苇丛遮掩住他们的身影。

 

  陵光:“眼看着夏日就要到了,这柳叶什么时候才会脱尽?我也想来一观盛景。”

 

  执明正低头把玩着陵光纤细的手指,只感觉眼前这人是天赐的宝物,处处都惹人爱怜,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这落叶有什么可看的。”

 

  陵光抽手出来轻轻地点了一下执明的额头,“是谁说此树来历不凡?”

 

  执明顿悟,没想到那日信口胡诌的话,陵光倒是记在了心上,若是承认自己胡编乱造,岂不是落他把柄,以后怎么抬得起头?执明又重新握住陵光的手,脸上挂着一贯玩世不恭的笑容,“慕陵他既等到了心上人,自然是再入红尘,跳出轮回。”

 

  慕陵,慕陵,爱慕是你,花言巧语亦或是甜言蜜语皆因你而起。

 

  8.

 

  天有不测风云,初夏一场起源不明的大火烧掉了陵家的大半家业,发现时火势已大,陵逸气急攻心,刚逃出陵宅就晕了过去,旁边的仆人赶紧将老爷送到郎中那里。陵光跟在后头,蓦然回首,见黑烟滚滚,直蹿云霄,烧红了半边西天,火星沫子不时迸溅出来。大火烤得人不敢近身,泼上去的水瞬间就被吞噬。陵家大院位于街尾,其后是空旷的打谷场,烧到这种程度其实也无需再行补救。乡民们拎着水桶无奈地立在远处,有人唏嘘,也有人脸上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这些声响离陵光都很远,他只觉得空气里浮着一股热气,沿着他的口鼻进入五脏六腑,无声地在体内烧起了一场没有看客的大火,烧掉的是他过往无虑的岁月,原来,柳叶真的会一夜落尽,长在陵光心中的那株柳树还没有等到经历风暴的洗礼便已然零落成泥。

 

  陵逸经此打击,卧病在床,整日昏昏沉沉。陵光挑起重担,虽然祖宅和药店都毁了,但陵家在镇子东头还有一处僻静的小院,是当初陵光祖父养病的居所,老人逝世后此处便闲置起来,如今收拾收拾也还凑合,陵家的仆役只剩下了阿根等三人。好在汇德钱庄里陵家存着点积蓄,给陵逸看病外勉勉强强可以重振旗鼓。这一阵子,陵光披星戴月,忙进忙出,以前略微圆润的脸也变得棱角分明。陵逸渐渐恢复了心神,虽然身子还是有些虚弱,但已经可以下床走动,帮着陵光商议家中事务。

 

  陵光再见执明,已是一月以后。两人依旧相约在金水河边,如今也不是为了避嫌,反而像是某种怀念。执明与陵光并排走着,隔开了半个肩膀的距离,执明关心情切,不知如何开口,陵光却是享受此刻的静谧,细细回味与执明所处的不长不短的时光。

 

  岸边的柳树失却了往昔风采,炙热的阳光烤卷了柳叶边,垂落的柳条也显出无力,没被风吹走的柳絮粘在叶上像是给它蒙上了一层网。陵光停在树干前,心中感慨万千,没想到它也与自己一样,风尘仆仆,行在逆旅。

 

  执明试探着开口:“你还好吗?”

 

  “好···也不好。”陵光回头冲执明淡淡一笑,却令执明心痛不已。执明这段日子也不好过。对于陵家的事,执生豪表现得很冷静,嘴上不说,但拦着执明出门,执明也揣摩不出父亲心中所想。日夜思念的人终于到了跟前,执明仔仔细细观察了一番陵光,眼前的人竟然让他有些陌生,少年的圆润被锋利取代,温柔中裹挟着沧桑,那是一种无法言说的蜕变,从内到外整块整块地碎掉,再被重新粘合。浴火重生的朱雀是更美丽,但那美是凄厉清冷的美,让人心碎的美。

 

  这句话后两人又陷入了沉默,他们中间隔着个看不见的屏障,划出少年与成人的界限,陵光在那头,执明在这头,二人共同拥有过的流光溢彩的岁月缓缓流淌,拥挤在分岔口处。或是随江入海,或是归于沉寂。

 

9.

 

  自从那日河边一别,陵光又是许久不见执明,但执明的消息在街面上却是从未断过的。

 

  执家少爷向来是个富贵公子模样,吃喝玩乐样样在行,持家操业通通不会,当执生豪领着执明站在药店柜台前时,店里的伙计们都傻眼了,这还是自家少爷吗?

 

  执明的狐朋狗友在酒酣之后也议论起这事,大家面面相觑,想不出执明是哪根筋出错了,放着金杯美酒不喝,偏偏要尝人生百味。

 

  除了当事人,原因或许只有陵光与执生豪知道。

 

10.

 

  夏去秋来,秋尽冬至。

 

  陵逸坐在房间里研究新进的几种药材,阿根进来禀告,“老爷,外面有人求见。”

 

  “何人?”

 

  “是···是执家掌柜的和执家少爷。”

 

  陵逸停下手中活计,也不知他们的到来是好事还是坏事,他呆愣了半响,方命令阿根把客人领进来。进来的只有执生豪,两人以前做生意虽不对付但也常打照面,这次陵逸病倒,大半年未出户,执生豪和陵逸一瞧对方,都觉得老了,老了。

 

  “你可觉着好些了?”

 

  “托执兄的福,我已无大碍。”

 

  “那就好。”执生豪端起桌上的茶饮了一口,茶香依旧,不由赞道,“果然还是你家的茶醇厚些。”

 

  执生豪与陵逸幼时两家关系并未破裂,他们也曾朝夕相处,情同手足。再回首,垂髫小儿已将知天命,恩恩怨怨皆成空。话一打开,两人便卸下心防,津津有味从幼年趣事慢慢谈起。说着说着不免将话题绕到自家孩子身上。

 

  陵逸:“我家光儿小时身体孱弱,我便想着给他认个干爹添添福气。”钧天镇认干爹的风气是在门上倒挂“福”字,准备好认亲的礼品,抱着孩子立在自家门口,打西边来的第一个人便是上天替孩子选中的福星,钧天镇的人热情好客,碰到此类事情都欣然接受,这习俗便代代相传,沿袭了下来。“可巧,那日走过来的第一个人便是你儿子执明,他自己在前边小步慢跑着追一只蝴蝶,后面跟着的小厮看架势不对,便抱着执明往回走了。干爹虽没认成,好在光儿命大,慢慢就康健起来。”

 

  “这么说,这两个孩子的缘分真是天定的了。”

 

  

  执明没有随同父亲拜见陵逸,而是径直去寻了陵光。

 

  陵光手上正拿着一卷书,定定地盯了许久。天寒地冻,房内生了暖炉,暖气让陵光倦倦而又起了相思之意,他与执明夜话的情景仿佛就在昨日,那时一壶酒就足以醉人,不知此时执明又在何地想着何人。

 

  有人轻叩门扉,陵光从沉思中回过神,“阿根,是老爷那边有什么事吗?”

 

“是我来讨债了。”

 

  执明?陵光快步上前拉开门,门外那人鼻尖通红,呼出的热气四面散开,陵光立马眼前蒙上了湿气,热泪蓄在眼眶中摇摇欲坠。

 

  执明脸上挂着笑,声音却有些哽咽,“还不让我进去?你是想冻死我赖账?”

 


  故人归来,赴一场风花雪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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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划线注释 1:出自《庄子·盗跖》,“尾生与女子期于梁下,女子不来,水至不去,抱梁柱而死。”

                  2:宋·赵师秀,《约客》,“有约不来过夜半,闲敲棋子落灯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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